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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報導】受傷的小孩最後都長大了——專訪波蘭劇作家 瓦恰克(全球藝評採訪)


撰文:郝妮爾

來源:Art Magazine


他:對…你是對的,讓我們結束這場鬧劇…聽我說,

你之前到沙坑來玩,是為什麼

她:為什麼?只是我一時興起的想法而已。

他:喔,就只是你一時的想法,你之前接近我,也是你一時興起的想法?

她:大哥,你到底在說甚麼?

他:所以你沒有刻意接近我?我一個人自己平靜的在沙坑裡玩,

所有遊戲都照常運作著,你懂嗎?自從你出現之後,

沒有一件事、沒有一樣東西是好的了,你明白嗎?


——《小小的穩定——波蘭百年經典劇作選˙沙地》(2017:334),潘冠宏譯,開學文化出版。


波蘭劇作家瓦恰克,攝影:Rex (HYH)

大概是波蘭悲劇性的民族色彩與劇本中所透露的孤獨、慌恐之感,讓我下意識認為瓦恰克本人約莫也帶著某種沈鬱不易親近的性格。見了面以後才發現,他身上的確有與他筆下的角色相似之處,但不在陰暗的那一面,而是一股藏不住的玩心和稚氣。全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大男孩對世界的好奇,一見面就說:「我昨晚去逛了夜市」、「我明天打算出去玩。」談起寫過的劇本,也笑道:「寫兒童劇有趣多了,能夠容納各式各樣的可能」、「比方說我在劇本裡讓一座城堡蓋在華沙,這種感覺就像是我用意念在殖民華沙一樣。」


我幾乎在第一時間就明白了,儘管大部份對於瓦恰克作品的評價是:以諷喻的技巧隱喻社會的殘酷,可這會兒,我認為他純粹是讓想像力能帶自己去各種地方,且以近乎孩子的視角看待生活。偏偏有時候,孩子的誠實和直白放在現實中就成了一種諷刺。


最美的風景就在我離開的地方


瓦恰克出生於波蘭南方的小鎮薩諾克(Sanok),對於家鄉他是這麼說的:「過去有一段時間我對那裡充滿憤怒,想要走得越遠越好。但是現在回頭發現,我的小鎮是全世界最美的地方。」要理解這句話的意思,或許能從更遠一點的波蘭歷史談起。


波蘭地形平坦,無論上下左右都被不同的國家(例如德國、白俄羅斯、烏克蘭、捷克⋯⋯)緊挨著,關於該國最著名的一段史實就是如何遭逢侵略、滅國、又如何振興自己的等等,強韌的生命力使波蘭從共產政權走到民主體制。並且,波蘭也曾經是數一數二人口混雜的民族,甚至為世界最大的猶太人口聚集地。只是這樣多元民族於二戰以後景況不再,經過納粹的掃蕩以後逐漸成為一個人口單一的國家(目前以波蘭族為大宗,佔總人口96.7%)。


有意思的地方就在這,正如世界大部份的國家一樣,無論政治多麼激進變革、社會如何快速滾動著,總有些離城市遙遠的地方以自己的步伐緩慢移動,薩諾克就是一例,當地似乎仍舊維持二戰以前的多元民族,山水常在,人民努力工作。在這看似習以為常的生活當中、某種詭譎的氣氛徐徐襲來,特別是1980以後,開始有人組織工會向政府提出新的訴求,並推進政府形態的變革、是帶領波蘭走向民主的第一步,儘管他們當時不知道未來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情,一股「改變」的氣氛已瀰漫期間。小鎮薩諾克離城市太遙遠,有些人一如往常的工作生活,有些人只聞其音不見其色,四處張望想知道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?


瓦恰克就是在這股時代巨變當中出生。他說自己童年的時候對於這一切基本上是沒什麼感覺的,「我很快樂,而且沒有什麼壓力。父母都有工作,賺得多嗎?嗯⋯⋯也許沒有多餘的錢買車或者買新房子,可是對於我們的付出不遺餘力。所以我和我的哥哥接受到非常好的教育。特別是我媽媽,她在圖書館工作,讓我從小就能接觸大量的讀物。」


教育這回事是這樣的:他能帶你離真相越來越近,而不光是帶你去一個越來越好的世界。是會讓人更積極地去探問:「我們的國家究竟變得怎麼樣了?」


安逸的的成長環境與動盪的國家氛圍,讓這小鎮出身的藝術家之作品,常常帶著一種超現實的氛圍。瓦恰克提到同樣來自他家鄉的知名畫家濟斯瓦夫·貝克辛斯基 (Zdzisław Beksiński),其畫作就顯現了這種詭異、陰暗駭人的氣氛。也似乎說明了,何以瓦恰克的劇本不是一開始就獲得大眾廣泛支持。



波蘭劇作家瓦恰克,攝影:Rex (HYH)

我想寫能看見現實的作品


〈沙地〉讓他成名的很早,可是不等於讓他立刻成為一個受歡迎且能穩定經濟狀況的劇作家。他說一開始他跑了很多劇院,沒有人願意讓他成為駐館作家,原因是他的作品「太冒險」了。


我問:「冒險是什麼意思?」


他說相較新的主題,波蘭更喜歡重演經典劇作,或者娛樂性比較高的作品。「娛樂性強的東西可以讓大家逃離現實。可是我不想這麼做,我希望看戲的人能夠『看到現實』。」


講到這,或許會開始懷疑瓦恰克的劇作主題是否大抵沈悶、陰暗⋯⋯?若這樣想,那就誤會大了!舉例來說,娛樂性高的主題會讓人笑個沒停,或者沈醉在一種愛情的浪漫幻想中。而「站在現實」的作品,是讓人又哭又笑,時而擔憂時而憤怒時而露出無奈的笑容想著:「啊,我能理解。」人生不是一條筆直的路,每個選擇與對話都是替未來做決定。因此在他的作品中,時常看見角色在「長大」。


比方說〈沙地〉中的兩個角色:「她」和「他」,拿著玩具在沙坑裡玩耍,畫了一條線禁止對方穿越,且在越線的同時打開對慾望的探索。另一個劇本〈第一次〉也是,不過表達的方式更加強烈,角色同樣只有「她」和「他」,兩人嘴上說著事不關己的話、又無法藏好心裡的渴望,讓彼此關係看起來更加荒謬可笑。


慾望是人心裡的野獸,孤獨則是每個人在世界上顯現出來的樣子。瓦恰克很早就明白這件事,他說:「關於寫孤獨的主題太多太多了,不過大部份都顯得陰沈消極,我不想這樣。戲劇應該是一個驅魔師,可以把那些黑暗的東西都趕走。所以我喜歡用幽默的方式去表達這一切。」


這也是為什麼他的角色大多以孩子為主,或者像個大孩子的成年人在對話,語氣裡的好勝、倔強、對事情的好奇與迷惑、讓原本應該悲傷的事情都閃爍著一層迷離的色彩,讓原本殘忍的事情都變得容易原諒,最重要的是,他說:「小孩可以用簡單的語言說出很複雜的事情。」


《沙地》劇照,攝影:林育全。

要花長長的時間做夢


瓦恰克身上找不到任何一點少年得志的味道。儘管他在15歲的時候就得到文學大獎,23歲便以劇作家的身份立足波蘭,現今三十來歲,他的劇本可說是已經環遊世界、翻譯成各國語言演出。


「新手一開始可以得到很多注目,可是要撐下去絕對不是那麼容易的事。」誠如一開始所說的,他不是很快就受到當地劇院的青睞。「我曾經很挫折,無論是被劇院拒絕、或者是其他資源、資金上的問題。可是仍一直想著:我還是應該要做點什麼,否則這種挫折感只會持續下去。」最後,他總算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人,共同創立劇團「著火的妓院」,擔任長駐編劇。


「我兩個月就要交一篇劇本給他們,壓力還滿大的。」雖然這樣說,不過他的臉上卻始終帶著笑容:「有人逼自己創作真的很好啦!」


寫劇本對他來說一直是件能夠尋獲大量快樂的工作。我問他平常有沒有什麼寫作習慣?比方說逼自己每天要寫多少字?他想了一下——「沒有特定的習慣,」接著說:「我會花很長的時間做夢,然後用短時間寫作。」


瓦恰克在寫作的時候會變得無比專心,不容打擾,佐以音樂,讓自己的思想與手指在鍵盤上彷彿跳起舞來一樣。只是如果可以,他更願意花時間與家人相處,觀察生活的變化、以及那些轉瞬即逝的火花。這都是作為劇本的題材。


我喜歡他用「做夢」這個字,彷彿生活本身就是一種腦力激盪,即使是平凡的小事也能夠產生無限想像,所有平靜的事物底下都藏著秘密,在他的想像裡,城市會變成一座巨大的叢林、用冰雪蓋的城堡會在首都完工、一個從未出生過的嬰兒會牽起一對男女的命運、一只壞掉的洋娃娃會讓人明白心碎,孩子會成為英雄,大人能夠再度變回一位孩子。



受傷的小孩都去了哪裡?


我知道不能以偏概全,可是與瓦恰克聊天的過程,幾乎要讓我相信波蘭這個國家,之所以能夠從毀壞的歷史中復甦,不光是因為他們的血液裡有不服輸的性格或者過人的勇氣。而是因為他們樂觀且充滿希望的活著,並對自己的國家懷抱著愛。


「如果有機會去波蘭,未必要待在像華沙那樣的大城市。你可以往更遠的地方走,感受這個社會不斷在改變的味道,感受這麼多文化混雜的氣息。或者是走訪我家鄉那樣的小鎮,看一看我說的那些美麗景色。」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神采飛揚。我忽然有一種錯覺——劇本裡那些受傷的小孩最終都成為瓦恰克現在的樣子。


先前在讀他的作品時,總是思考著「這些受傷的人後來怎麼了?」他讓角色在故事中長大,但是觀眾通常只看得見那些人受了傷、瞭解了某些事情之後,戲就結束了。


如今看著瓦恰克,儘管談吐大方、想法樂觀,但我深信他必定也揣著某些往事沒說,否則如何能把人心看得這麼透徹?讓每個簡單的故事都蘊含著生命的哲理,又用詼諧輕鬆的方式來包裹這些沈重的主題。


那些受了傷的人其實沒有變成所謂更好的人(台灣人總是愛這麼說),只是還對世界懷抱希望、還有力氣給予愛。這當然不是什麼好萊屋式的歡樂大結局,不會有人激動鼓掌、心跳加速。這是現實人生,偶爾感到挫折、偶爾收下一點鼓勵看看自己還能走到哪裡。只是盡頭不會這麼快就抵達,畢竟瓦恰克的故事還多著沒寫完呢。


#瓦恰克 #沙地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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